打从坐上副驾驶的那一刻起,苗会玲已经跟随丈夫在纵横交错的公路上“游牧”19年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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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900多个日日夜夜,不足6平米的卡车驾驶室是流动的家,载重49吨的半挂车是最重要的行李。
这里,也是苗会玲的修道场。
从洗衣、做饭,到盖篷布、熬夜盯车、联系货物......她既是照料丈夫生活起居的妻子,也是跑车路上最得力的帮手。
像苗会玲这样跟着丈夫跑车的女性群体,在中国有近1000万。
她们隐没在485万公里棋布星罗的公路中,往往做着比副驾驶员更多的工作,却只被赋予了一个依附性的称呼——卡嫂。
她们,是男人世界里的无名英雄,也是中国公路货运场景中独有的一道风景线。
下午3点,苗会玲跟丈夫老杨前往四川绵竹的一家工厂提货。
这次,卡车将载着32吨化肥,前往甘肃张掖高台县,那里也是他们的家乡所在。
早在出发前,“卡嫂”苗会玲的工作就开始了。
联系货物、购买日用品、查看沿途天气、办理提货手续......事情很琐碎,但不可或缺。
到了装货环节,即便体力不占优势,她仍会参与其中。
工人将货物垒好后,苗会玲跟丈夫合力用绳子将货物捆牢。虽然手上早已布满老茧,粗粗的尼龙绳还是会硌得她生疼。
之后,老杨爬上货堆,将厚重的篷布拉到车顶,再一点点展开,确保覆盖到车厢的每一个角落。化肥遇水就化,必须做好防雨,一旦发生问题,他们根本赔不起。
等货完全装好,已经是晚上8点。
苗会玲还是不放心。她又爬到将近4米高的货顶上去检查篷布,没有任何安全防护措施,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。
这一幕看得老杨心揪成了一团:“你上去干啥,我上次从篷布上跌下来,把腰都摔坏了,到现在还疼着呢,赶快下来。”
启程后,如果老杨精神尚可,苗会玲会抓紧时间睡一会。因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要一边盯着路况,一边跟丈夫聊天,防止他犯困。
每个卡嫂都自有一套解乏之术,有的聊天,有的唱歌,有的拍短视频,有的端茶递咖啡。
“算账最提神”,一位卡嫂说,见到丈夫犯困,她就拿出小账本,细数近来的收入与开支。
有时算着算着,夫妻俩倒吵起来了。一吵架就来了精神,“但我必须让着他,不然影响开车。”
在高速公路上,打一个盹儿可能就是致命的。
有一回凌晨3点,苗会玲坐在副驾跟往常一样看着前方的路,忽然老杨朝她递来一串钥匙:“到你了,去开车吧。”
苗会玲心里一惊,只见丈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,整个人一动不动。
她知道,老杨这是进入了最危险的疲劳驾驶状态。
当人累到了极致,大脑会强制“关机”进入无意识睡眠。她急忙拍醒丈夫,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往前开了。
驾驶室的后半段是“卧室”,座位被改成了上下铺。上铺堆放着衣物行李、锅碗瓢盆等各种杂物,下铺留给夫妻俩轮番休息。
深夜,车停了,老杨得睡一觉。但苗会玲必须熬夜守着,因为“油耗子”正蠢蠢欲动。
卡车的车身面积大,油箱处于视野盲区,稍有不注意,就会有人来偷油。他们撬开油箱或打个孔,再插根管子,只需两分钟,300多升的油就能被抽个干净。
一旦“油耗子”得手,司机就要损失上千元,这一趟等于白跑了。
有一天晚上歇脚时,她看见一个黑影拿着长皮管正对着油箱,旁边还有四五个同伙手里挥舞着钢管,吓得她赶紧叫醒了丈夫。
老杨起来立即发动车子,见油箱温度上来,偷油贼才就此罢手。
多数卡嫂都会守夜,有的怕影响司机睡眠,便下去在车子前后转悠,有的干脆就睡在油箱上。纵使身心交瘁,但想到丈夫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不动弹,就觉得应该尽可能多为他分担一些。
即便从事着长时间、高强度的繁杂工作,她们仍觉得,比起开车的丈夫,自己所做的事不值一提。
一路上,老杨会在几个服务区作短暂停留。
对卡嫂们来说,高速服务区是除了驾驶室外,她们最常活动的地方。在这里,你会看到很多家里才有的生活场景。
遇到有热水的站点,苗会玲就下车简单梳洗一番。自从跟车以后,别说打扮了,想洗个澡都难。
如果在路上的时间长,卡嫂们只能去厕所“冲凉”:
提个桶,接点热水,再兑些凉水,凑合洗洗。夏天还行,冬天就很难熬。为了赶时间,跑长途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也是常有的事。
服务区有餐厅,快餐35元一份,两个人吃一顿就得70元。大多数卡车司机都不会在那里吃,实在太贵了。
卡嫂们会变戏法般地从车里拿出锅碗瓢盆,支起简易炉灶,在卫生间将蔬菜清洗干净,然后煮点面条、涮些青菜,一顿简单的饭菜就有了。
以前独自跑车的时候,老杨吃饭就图省事,饿了就冷水泡面对付。
自打苗会玲跟车以后,车上的厨具跟调料越来越多,她最擅长做西北面食,每顿都变着花样来,剪鱼子、臊子面、拉面......
家常便饭,最抚人心。热气腾腾的饭菜,让老杨觉得卡车越来越像一个家。
脏衣服,通常也在服务区洗。卡嫂们将衣服挂在卡车外侧的绑绳上,任其随风飘摇。待要出发了就收起来,如果没干就到下一站再继续晾。
两天开下来,行程已经过半。
为了让老杨安心开车,苗会玲提前开始联系下一趟货,避免到达目的地以后空等着。
刚开始跟车的时候,缺乏好的货源,苗会玲想给丈夫帮忙,但苦于什么都不懂,只能干着急。
后来她遇见一位同样来自高台的大嫂,大嫂告诉苗会玲,得自己主动去找货。可苗会玲不敢,那会儿她面对陌生人,连话都说不流畅。
“怕啥,咱又不是干坏事。走,我带着你找。”在大嫂的帮助下,苗会玲逐渐放开了胆子。随着路线越跑越熟悉,她在沿途几个地方都有了货源,还结交了许多新朋友。
“卸货喽!”第三天,老杨用力扯下篷布的那一刻,苗会玲也卸下了心里的担子。
跑一趟车堪比“取经”,一路上要经历天气变化、偷油、碰瓷等种种磨难。
货送到就万事大吉了么?不,卸货环节是“九九八十一难”的最后一关。
在货运行业里,卸货也是有潜规则的。卸货工人会要求司机买水、买烟、给小费,否则他们会在货物上动手脚。
为了不得罪这些人,苗会玲会不情愿地拿出百八十元“犒劳”他们。有时遇到态度差的,她干脆就拒绝,清点货物的活宁愿自己来做,也“不愿惯他们的臭毛病”。
有的装卸工看快下班了,就故意刁难人,说自己太累不卸了。
女人好说话些,所以一般都是卡嫂上前交涉:“您看买包烟,再带瓶水可以吗?”
哪知对方眼头不抬:“我们加班费一小时150呢,一包烟哪够。”
还有的装卸工,明明谈好了价格,等卸货时就翻倍了,如果车主不服,那就再涨一倍。
有位卡嫂跟丈夫就遇到了这种情况,一开始他们不肯妥协,结果十几个装卸工将两人团团围住。
对货车而言,能不能及时卸货,关系到下一趟车的行程安排。
时间越往前赶,就越有可能多跑几趟车。因此,司机一般都会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能给钱打发就打发了。
卸完货以后,苗会玲和老杨终于回到了自己家。
夫妻俩的作息早已被车上的生活打乱,吃饭也没个准点,饿了就做,做了就吃。睡惯了狭窄的卧铺,躺在1米8的大床上,苗会玲反而睡不踏实。
她已经联系好了下一趟货,32吨洋葱,从甘肃张掖拉到四川成都,明天就出发。
比起来,家更像个短暂停留的驿站。漂泊在路上的日子,似乎一眼望不到头。
每一个卡嫂,都在等待回归正常生活的那一天。
原本,苗会玲在老家有个服装店,生意不温不火;老杨在货运公司开车,每月工资不到600元;家里有农田,每亩地年收入1000元。零零总总加起来,勉强能维持一家老小的开支。
2003年,夫妻俩商量着,干脆买辆车自己跑。
掏空所有积蓄,又在银行贷了8万元后,老杨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部专属卡车。
第一次出车,接的活是将生猪从陕西运到拉萨。考虑到新车首发,老杨喊妻子一同前往,路上能有个照应。
那是苗会玲头一回出远门,刚开始,每到一处她都兴奋得不行。
彼时青藏线还未修好,路上坑坑洼洼,交通时常瘫痪。当车子经过格尔木五道梁时,堵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苗会玲开始感到不适了,头昏脑胀,吃不下饭,睡一觉起来,整个脸都是肿的。
要命的是外面的天气,四个季节来回变换。夜里伸手不见五指,苗会玲在车里冻得直流鼻涕,只能不停地拿纸擦。
直到天亮,她和老杨才发现,纸巾上那是鼻涕,分明是鲜红的血。
等他们到达拉萨,用苗会玲的话说,两个人都已是“半死不活”。
原本,苗会玲还想去日喀则看看。这下,丈夫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:“你不要命了,要命就留下。”
夫妻俩在拉萨停留了两天,可能是因为适应了海拔,等到返程时,两人都没有再出现“高原反应”。
但路上,有件事让她至今还心有余悸。
那是农历七月十五,在次经过五道梁的时候,有七八辆车发生了连环相撞,有的车子直接翻到了坡下面。
苗会玲害怕得没敢下车,之后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,再也没能睡着。
这一趟车跟下来,苗会玲心里有了疙瘩:跑长途这么危险,丈夫一个人开车,万一出事了怎么办?
雇一个副驾成本太高,如果自己跟车,一方面能省钱,另一方面还帮衬丈夫。可儿子小康才7岁,正是需要父母陪伴的时候。
苗会玲内心十分煎熬,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哥哥。哥哥劝她最好留下来陪孩子,但如果真要跟车,他会帮忙抚养小康:“你们尽管放心跑车,我一定对他视如己出。”
纠结了两个月后,苗会玲还是决定,跟着丈夫一起跑车。
从那时起,她便成为了一名“卡嫂”,这一跟,就是19个春秋。
同苗会玲一样,大部分卡嫂跟车,原因都大同小异:雇不起副驾,担心丈夫出事。
以前行情好的时候,卡车司机一个月能赚两三万,请一个副驾大几千,尚能负担得起。
现在,一个月两万都赚不到,人工费就得一万多,副驾在路上的吃、喝、住,甚至抽烟都得主家包了。
司机们往往背着车贷,还得养家糊口,再去除副驾的工资,一个月基本赚不到什么钱。
请不起副驾,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一个人上。
大货车司机是个高危行业,有时候在路上出事,就在分秒之间。只要丈夫一出车,留守在家的卡嫂就开始整夜睡不好觉,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。
担心的另一面,是忍耐。
想了解丈夫的情况,却又不敢打电话,怕打扰他们睡觉或影响他们开车。不联系又导致更加担心,非常折磨人。
最终她们觉得,与其这样,还不如跟车安心。
正是在这种特殊局面下,卡嫂们走出家门,坐上了副驾,默默无闻地付出,尽全力为丈夫营造一个移动的小家,为旅途保驾护航。
若非迫不得已,哪个女人愿意跟车呢?其中的辛酸与无奈,又有多少人能懂?
对苗会玲来说,她越适应卡嫂的角色,就越难尽到母亲的责任。
十几年来,夫妻俩缺席了太多孩子成长的瞬间,那是挣再多钱也补不回来的。
刚开始跟车那年,儿子小康才上小学。每听说爸爸妈妈到了一个地方,他就会在地图上画个圈,天天掰着指头算他们什么时候回家。
可相聚的时间总是很短暂,每次出车前,儿子都哭着拦住他们不让走,看着儿子的小脸,苗会玲的心都碎了。
有一回,苗会玲跟车都到高速口了,忽然接到哥哥电话,只听儿子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无论如何也要妈妈回来。
苗会玲立刻赶回家中。一进门,小康抱住她就哭:“他们都有妈妈,就我没有,你把车卖了吧,别去了行不行。”
晚上,儿子写字,她陪在一边。写着写着,小康转过头来:“妈妈,你还是跟爸爸走吧,他一个人开车,我也不放心了。”
如今,再谈起儿子,苗会玲一脸自豪:“我小康现在是研究生。”
五年大学,两年研究生,学费一共二十一万,这些钱全都是夫妻俩辛苦跑车挣来的。
她希望儿子能继续读博,书读得越多,就离他们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越远。
选择跟车,就意味着没法兼顾家庭,这是千万个卡嫂不得不面临的现实问题。
有的卡嫂,甚至会带着百天的孩子跟车。
有的卡嫂,在家人去世时,都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。
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卡车行业,他们承担了许多看不见的隐性劳动,却常常被忽视。
但其实,只有做司机的丈夫知道,卡嫂们是公路上不可或缺的一群人。
车轮上的人生,时而平坦,时而坎坷。
2013年,货运行业经历了残酷的竞争,越来越多的司机入行,为了能出车,打起了价格战。后来,运价逐年走低。
苗会玲不知道,货运的营生还能做多久。
她跟老杨都盼着,等将来不干了就买辆房车,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,再流浪一圈。
苗会玲和老杨再一次行驶在路上,他们一路跋涉,在中国地图上来回画着圈。
这些圈,就是中国的大动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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